廖景圣

　　我印象里的父亲，一直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但他高大伟岸的身躯如同烙印般深深镌刻在我的心里。

　　在我童年记忆中，父亲就像超人，没有什么事情是他完不成的。或许是充满一腔对工作的热爱，母亲时常抱怨他就像“牛”一样，有使不完的力气，在单位默默奉献、不辞辛劳，有时候甚至忘了顾家。是的，当他俯下身子甘为“牛”时，当他迎着晨光、踏着星辰保障着云和的用水命脉时，我相信不只是我认为他就像一座山——踏实、可靠。

　　别人的童年大多在游乐场、公园、青少年宫度过，而我的童年却与工地和水厂相伴。每当父亲叫我出去“玩”的时候，那必定是先去水厂然后去工地。他从车库里拉出那辆年龄和体型都比我大的摩托，把我抱到油箱上便匆匆载着我往工地赶去。那混杂着成堆破碎水泥与褐色泥土的工地，时不时传来机器的轰鸣和混着乙炔、塑料的味道，闷热天气下工人们拿着钢钎和铁锹挥汗如雨……他把我从摩托上抱下来之后，就头也不回地扎进工地，站在泥泞的土堆上指挥工人们干活，还时不时走下“战壕”为大家做最标准的示范。这是他在工地真实的写照，也是我记忆里关于童年的画面。

　　犹记得，有一次去工地前，我在语文课本上翻阅到“铁人”王进喜的文章。目睹父亲不顾肮脏，带头跳进了水坑，随后工人们一拥而上，大家一起在大腿深的污水里完成了抢险任务，我瞬间想到了刚刚看过的课文，眼前的父亲变成了王进喜，水坑变成了油田，他们都是为了人民，舍小家为大家。那一刻，我理解了父亲，他的形象在我心里也变得高大起来，嘈杂脏乱的工地是生活中的战场，毫无疑问父亲是战场上的英雄。

　　对工作一丝不苟的父亲，在我面前也有温柔的一面。每次从工地回来，大多已日薄西山，他会顺路带我去路边的小店，买个最爱的鸡腿面包，我坐在颠簸的摩托上狼吞虎咽，嘴馋时甚至会把串鸡腿的棍子也舔上几遍，他总是宠溺地看着我笑。我抬头向上看去，落日余晖下，父亲那张被晒黑的脸上映着金光，浅浅地露出得意的笑容，这是为了完成今天的工作而得意，还是看我心满意足地吃东西而得意，年幼的我并不知道。不过，那朴素的鸡腿面包以及那一抹斜阳，是我童年最美好的回忆。

　　父亲对工作上的追求是我们难以理解的。某年年关，因为寒潮的影响，云和许多山区的水管和水表被冻坏了，导致父亲的工作格外繁忙。其实当时作为工程队队长的他完全可以将任务交给手下的工人，自己和我们团聚，但他偏要带领着工人们向着云和最远、最寒冷的地方前进。那次的寒潮格外凶险，冻雨为万物覆盖上厚厚一层冰凌，一些偏远乡镇因为道路结冰和树木倒伏难以到达，然而群众的渴求让父亲充满了斗志：“快过年了，不能让群众喝不上自来水。”

　　那年除夕，家里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大家早已到齐，唯独缺了父亲，这个时候他电话打来，让我们先吃便匆匆挂了。从春晚开幕的歌舞升平到《难忘今宵》，那年的年夜饭一直没等到他。第二天早上，我才看到仰面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他，以及床前那双被厚厚的泥浆包裹着的鞋子。我不知道他是夜里几点钟回来的，不知道他是否会为错过除夕夜亲戚们的觥筹交错而遗憾，不知道他和工友站在山头的工地眺望县城绚烂的烟花时是否露出得意的笑。我想，他和工人载着设备一次次帮群众排忧解难，眼神一定是坚定的，内心一定是充实的。

　　其实在外出求学后，我才逐渐理解父亲。说来惭愧，在他当选全国劳模后，许多关于他的事迹，我竟然都是从报纸和别人那里得来的，如他在工地抬水管砸了自己的脚，我单知道他脚受伤了，却不知道他仅仅在医院躺了三天就不听劝阻，打着石膏、拄着拐杖偷偷跑到工地；我单知道有段时间他经常带我去某个山村，却不知道他为了这个村能尽快用上干净的自来水，夜以继日和工友们奋战了一个多月，将任务完成时间大幅提前。父亲不顾家的工作狂行为，我和母亲向来都很不理解，在家他也很少和我们说工地上的事情，那沾满泥点的裤脚却好像能说明一切。同事和朋友称赞父亲是云和的“活地图”，因为他不仅能记住云和所有乡镇的路网，还对地下管网的分布情况一清二楚，即使是在城区快速扩张的今天，他也可以将新开发区块的主要管网走向迅速添加到自己的“地图”中去，如同在线电子地图般保持着实时更新。现在我终于能理解他了，就像保尔·柯察金的那句话：“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父亲将自己奉献给了供排水事业并为此奋斗终生时，他的毕生就是无悔的。

　　不过，随着年龄增长，我也慢慢发现父亲并不是万能的，我的身高和学历逐渐超过了他。他不擅长使用电脑、智能手机等现代科技产物，被我和母亲戏称为“老古董”。随着电子化办公的铺开，父亲显然对这种新的办公方式捉襟见肘，以至于有时候我会很困惑为什么一些简单的小事对于他来说却难如登天。他着急地找到我，让我帮忙在电脑和手机上安装“浙政钉”等办公软件，咨询我怎么将“浙政钉”上的文件转发到微信里，时不时还会在微信上发一张他手写的稿子让我打成文件。看到这些潦草的手稿，我不禁想起他办公桌上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键盘，以及堆满的文件和包浆的茶杯。稿子里时不时出现的病句和标点错误用法，让我感到父亲对自己学历水平的无奈，他不再是当年教我小学数学和在我面前炫耀简单英文的父亲了。这个时候，我无论多忙都会停下手头的工作，帮他将稿子润色后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到电脑上去。暑假回家后，我买了个麦克风插电脑上，安上语音识别软件，一步步教他怎么语音输入，好让他也能勉强跟上时代的步伐。在我去兰州求学以后，我们之间的联系更少了，他应该也知道以他的学识和成为研究生的我聊天已经没有什么共同话题了，所以每次他打电话或发微信给我话都特别少，话题也仅限于钱够不够花以及在学校过得怎么样，他经常嘱咐我别省钱，对自己好一点。虽然只有寥寥几句话，但我仍然能隔着屏幕感受到父亲对我的思念，这也许就是不善表达情感的他对儿行千里的牵挂。

　　干一行，爱一行，这就是我对父亲最真实的评价。就像《孤勇者》中的一句歌词：“谁说污泥满身的不算英雄。”父亲是云和水利行业的孤勇者，在暗处发着光和热，在深夜里手握听漏棒走遍大街小巷，在烈日下挥动铁锹铲起清泥浊浆。路灯下行走的他渺小而伟大，就像守护神为云和保供水默默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